好的,这是一篇关于李清照为何批评苏轼词作的专业性文章。
李清照的锐评:为何说苏轼的词是“句读不葺之诗”?
在中国文学史上,李清照的《词论》是一篇石破天惊的文献。她以非凡的胆识和精深的见解,对前辈词人一一评点,其中对苏轼的批评尤为尖锐——“至晏元献、欧阳永叔、苏子瞻,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者。”
这句“句读不葺之诗”(即“句子长短不齐的诗”),精准地刺中了苏轼词学革新的核心,也揭示了北宋词坛一场关于词之本质的深刻论争。
一、 批评的核心:对词体音乐性的坚守
李清照的批评并非空穴来风,其根本出发点在于她对词这一文体的严格界定。在她看来,词与诗的根本区别,不在于句式长短,而在于音乐性。
* 词是“歌词”:词最初是配合燕乐歌唱的歌词,其生命在于“可歌”。每一个词牌都有固定的曲谱、音律、节奏和平仄,填词必须严格遵守这些格律,方能入乐演唱。
* 诗是“文词”:诗(尤其近体诗之后)虽然也讲平仄对仗,但其核心是文字的意境和格律,与音乐的绑定远不如词紧密。
因此,当苏轼以写诗之法作词,为了内容表达而突破音律束缚时,在李清照看来,这便模糊了诗词的界限,使词丧失了其独立的文体特征,沦为一种不伦不类的“长短句之诗”。
二、 案例分析:苏轼的“破律”与李清照的“守律”
要理解这场争论,最直观的方式是审视二人的作品。
苏轼的“不协音律”案例:《念奴娇·赤壁怀古》
>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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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这首词气势磅礴,开豪放词先河。但从音律角度看,它存在多处“破格”。
* 句式变化:如“小乔初嫁了”的“了”字,在节奏上是一个突出的口语化收尾,与传统词牌严谨的句式结构有所不同,更接近散文或诗的句法。
* 声律突破:后世词学家指出,此词中如“故垒西边”、“樯橹灰飞烟灭”等句的平仄,与《念奴娇》正体格律存在出入。苏轼更注重文气的贯通和意境的营造,而非字字契合音律。以至于俞文豹在《吹剑续录》中记载,此词需关西大汉执铁板演唱,这本身就说明其音乐性已不同于柳永“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所歌的婉约词。
在李清照看来,这样的作品固然文学价值极高,但作为“词”,它是不合格的,因为它破坏了词作为音乐文学的根基。
李清照的“协音律”典范:《声声慢·寻寻觅觅》
>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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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这首词是李清照恪守音律又超越音律的典范。
* 声律精严:全词用了大量齿音字(如“寻”、“清”、“凄”)、舌音字(如“点”、“滴”),通过艰涩的发音,巧妙地模拟了哽咽抽泣的声调,使语言的音响与情感的悲戚完美融合。
* 节奏把控:词中多用叠字和口语化的反问(“独自怎生得黑?”、“怎一个愁字了得!”),但这些都严格控制在词牌的节奏框架内,做到了“歌词分五音,又分五声,又分六律,又分清浊轻重”。她不是在破坏规则,而是在规则的极限内进行艺术创造。
通过对比可见,苏轼是“以诗为词”,将词的文学性推向高峰;而李清照是“以词为词”,在捍卫词体音乐性的前提下,拓展其艺术表现力。
三、 历史语境下的必然交锋
李清照的批评,不应简单视为个人好恶或文人相轻,而是北宋词学发展的必然产物。
1. 词学观念的演进:苏轼代表了词从“娱宾遣兴”的小道向“言志抒怀”的正式文体的飞跃。他的革新扩大了词的题材和境界,但不可避免地冲击了其传统范式。
2. 专业词人的捍卫:李清照出身书香门第,对音律有精深的研究和理解。她站在专业词人的立场,敏锐地察觉到苏轼革新可能带来的隐患——即词体音乐性的丧失。她的批评,是对词之本体价值的捍卫。
结论
李清照批评苏轼词为“句读不葺之诗”,本质上是宋代词学中“尊体”与“破体”两种思潮的碰撞。 苏轼是“破体”的巨匠,他打破了词的窠臼,赋予其诗的灵魂与气魄;而李清照则是更严格的“尊体”者,她力图维护词作为一种独特音乐文学体裁的纯粹性与专业性。
这场批评非但没有贬低二人的伟大,反而如同一次思想的锋刃相交,照亮了词这种文体内部深刻的张力和无限的可能性。正是这种对艺术本质的严肃探讨,共同推动了中国古典诗词走向辉煌的顶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