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这是一篇关于“肌理说”与“格调说”异同的专业文章。
肌理说与格调说:清代诗学两种路径的辨析
在清代流派纷呈的诗学理论中,“肌理说”与“格调说”是两种影响深远且常被对比的学说。它们分别以翁方纲和沈德潜为代表,虽同有复古倾向,但在核心理念、方法论与审美追求上存在根本差异。理解二者的不同,是把握清代诗学脉络的关键。
一、核心定义与代表人物
1. 格调说
– 代表人物:沈德潜
– 核心理念:“格”指诗歌的体制规范、法度,“调”指诗歌的声律音调、气象神韵。 格调说主张诗歌应回归盛唐传统,以李白、杜甫为典范,强调诗歌的“温柔敦厚”之旨和雄浑宏壮的盛世气象。它追求一种通过形式法度而体现出的内在精神气格。
2. 肌理说
– 代表人物:翁方纲
– 核心理念:“肌”指诗歌的纹理、质地,“理”指义理、文理,即诗歌的素材、结构和逻辑。 肌理说强调学问是作诗的根本,主张以扎实的考据和丰赡的学问作为诗歌的肌理,使诗歌“言有物”、“言有序”。它是对当时“神韵说”空灵缥缈和“格调说”摹拟形似的一种反拨。
二、根本差异辨析
# 哲学基础与诗学目标不同
– 格调说的哲学基础更偏向于道德哲学和正统诗教观。其目标是恢复诗歌的“正声”,即儒家所倡导的“温柔敦厚”的诗教传统,通过摹习盛唐格调来涵养诗人的性情与气格,最终实现诗歌教化人伦、润色鸿业的社会功能。
– 肌理说的哲学基础则深深植根于清代的考据学(朴学)。其目标是将作诗学问化、实证化,“为诗必以考据为准”。它试图将学术研究的严谨性注入诗歌创作,使诗歌内容充实、逻辑清晰,避免空疏之弊。
# 对“法”的理解与运用不同
这是二者最核心的区别。
– 格调说之“法”:是一种相对固定、可摹拟的范式。沈德潜认为,盛唐诗歌的声调、格律、章法、意象构成了一个完美的“法”的体系。学习作诗,就是要遵循并内化这些既定的法度。例如,学杜甫的沉郁顿挫,学王维的空灵意境。
– 肌理说之“法”:是一种灵活多变、因材施宜的“活法”。翁方纲提出“正本探原之法”与“穷形尽变之法”。前者是根本大法,后者是具体运用。他强调法无定形,如同肌理,因人而异,因事而变。作诗之法应像“缝人”量体裁衣,根据所要表达的“理”(内容、义理)来组织结构、遣词造句。
# 审美理想与创作路径不同
– 格调说的审美理想是雄浑高古、气象恢宏。其创作路径是 “自上而下”的,即先确立一个崇高的美学目标(盛唐气象),然后通过摹拟其格调来趋近它。情感与气格是先导,形式是为之服务的载体。
– 肌理说的审美理想是质实缜密、学问丰赡。其创作路径是 “自下而上”的,即从扎实的学问、精审的考据和细密的文理中,自然生发出诗歌的意蕴。学问与材料是根基,诗歌是学问的呈现。
三、实际案例对比
为了更直观地理解,我们可以对比两首题材相似的诗。
案例主题:咏史(以诸葛亮为例)
格调说范例:沈德潜《诸葛武侯祠》
> 森森古柏武侯祠,三代而还第一人。
> 鱼水君臣良会合,龙虎风云大经纶。
> 心悬八阵图犹在,目断三巴志未伸。
> 自古有才天亦忌,不须成败论高贤。
– 分析:此诗气象沉雄,格律严谨。首联以森森古柏起兴,奠定庄严肃穆的基调。颔联“鱼水君臣”、“龙虎风云”是典型的盛唐式宏大意象,概括了诸葛亮的功业。尾联“不须成败论高贤”体现了温柔敦厚、哀而不伤的旨趣。全诗在法度内运行,情感充沛而节制,神韵上追摹杜甫咏怀古迹诗的沉郁风格。
肌理说范例:翁方纲《书后》(节选)
> 隆中对策语,了如指掌焉。
> 荆州与益州,形势何联翩。
> 考其地理志,证以当时权。
> ……
– 分析:翁方纲的这类诗,更像是一篇押韵的考据论文。他不会直接抒发感慨,而是将历史事件、地理考证、文献梳理作为诗歌的主要内容。诗中可能会详细考证“隆中对”中提到的荆州、益州的具体范围,分析其战略地位的合理性,引用《三国志》等史料相互印证。诗歌的“肌理”就是这些密集的、经过考证的学问材料,其美感在于逻辑的严密与知识的厚重,而非情感的动人。
四、总结
| 特征维度 | 格调说(沈德潜) | 肌理说(翁方纲) |
| :— | :— | :— |
| 核心理念 | 复古,重气象、声律 | 学问化,重义理、文理 |
| 哲学基础 | 道德哲学、诗教传统 | 考据学(朴学) |
| 对“法”的态度 | 遵循固定法度 | 运用因变活法 |
| 创作路径 | 自上而下(由格调生情) | 自下而上(由学问生诗) |
| 审美理想 | 雄浑高古、温柔敦厚 | 质实缜密、逻辑清晰 |
| 潜在弊端 | 易流于摹拟形似,空洞无物 | 易流于堆砌学问,枯燥乏味 |
总而言之,格调说旨在“复活精神”,而肌理说旨在“构建实体”。前者在古典法度中寻找不朽的气格,后者则在实证材料中构筑坚实的理路。它们从不同侧面反映了清代文人在面对丰厚文学传统时所采取的不同策略与深刻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