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这是一篇关于宋词中“拟人”手法如何为咏物词带来新变的专业文章。
论拟人手法对宋代咏物词的新变
宋代咏物词在中国文学史上达到了前所未有的艺术高峰。其中,“拟人”手法的成熟与广泛运用,是推动这一文体实现质的飞跃的关键因素。它将咏物从单纯的形似描摹提升到了神似传情的高度,实现了物我交融、托物言志的深度表达,从而为咏物词带来了革命性的新变。
一、从“物我分离”到“物我交融”:主体精神的深度介入
早期的咏物作品,多侧重于对物体外在形态的精细刻画,追求“形似”。诗人与所咏之物之间,是一种观察与被观察的二元关系。而拟人手法的运用,彻底打破了这种隔阂。
词人将自身的情感、品格与生命体验投射于物,使无情的草木、器物获得了人的情感、思想和行为。这使得词人得以“化身”为物,以物的视角来观察和感受世界,从而实现了创作主体与客体对象的深度融合。
典型案例:苏轼《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
>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在这首被誉为“压倒古今”的杨花词中,苏轼通篇运用拟人。杨花不再是客观的自然现象,而是一位“抛家傍路”、充满“思量”的思妇。“萦损柔肠”是柳枝,“困酣娇眼”是柳叶,杨花的飘零则被幻化为思妇“梦随风万里”寻找夫婿的凄美旅程。最终,杨花化作了“离人泪”。在这里,物(杨花)与人(思妇)的界限完全消弭,物的命运与人的情感浑然一体,将普通的咏物提升到了对生命漂泊与情感失落的哲学思考层面。
二、从“静态刻画”到“叙事抒情”:情感世界的动态展开
拟人手法的运用,赋予了静态的物以动态的生命历程和丰富的内心世界。词人不再满足于描绘一个瞬间的物态,而是为物构建了一个包含动作、心理和情节的“生命故事”,使咏物词具有了戏剧般的叙事张力和抒情深度。
典型案例:史达祖《双双燕·咏燕》
> 过春社了,度帘幕中间,去年尘冷。差池欲住,试入旧巢相并。还相雕梁藻井,又软语、商量不定。飘然快拂花梢,翠尾分开红影。
> 芳径,芹泥雨润。爱贴地争飞,竞夸轻俊。红楼归晚,看足柳昏花暝。应自栖香正稳,便忘了、天涯芳信。愁损翠黛双蛾,日日画阑独凭。
这首词堪称宋代咏物词的典范。史达祖没有静止地描写燕子的形态,而是通过一系列拟人化的动词和心理描写,将一双燕子塑造成有思想、有情感的生命体。“软语商量不定”写其犹豫不决的可爱情态;“爱贴地争飞,竞夸轻俊”写其活泼好胜的孩童心性;“应自栖香正稳,便忘了、天涯芳信”则揣度其贪玩误事的心理。全词如同一出微型的戏剧,通过燕子的活动与心理,反衬出闺中思妇的孤独,实现了从咏物到抒情的自然过渡。
三、从“类型化象征”到“个性化寄托”:士大夫情怀的独特彰显
在拟人手法出现之前,许多物象已有固定的象征意义(如梅象征高洁,菊象征隐逸)。宋词中的拟人,则超越了这种类型化的公共象征,转而成为词人抒发个人独特心境与身世之感的利器。物成为词人人格的化身,其命运与词人的命运紧密相连。
典型案例:陆游《卜算子·咏梅》
>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这首词中的梅花,完全是一个饱经磨难而志节不改的士大夫形象。它身处“驿外断桥”的荒凉之地,承受着“黄昏”与“风雨”的摧残,这正是陆游本人政治生涯中屡遭排挤、怀才不遇处境的写照。梅花“无意争春”却遭“群芳妒”,暗喻了官场中的倾轧与嫉妒。最后“只有香如故”的誓言,则是词人坚贞不屈、孤高自守人格的铿锵宣言。这里的梅花,已不是普遍意义上的君子,而是打着鲜明“陆游”烙印的、独一无二的精神图腾。
四、从“感官审美”到“理趣升华”:哲学思辨的巧妙融入
宋代理学盛行,影响了文学的审美趣味。拟人手法使得词人能够在咏物中,自然而然地融入对生命、时空和哲理的思考,使词作在美感之外,更添一层理性的光辉。
典型案例:辛弃疾《粉蝶儿·和晋臣赋落花》
> 昨日春如,十三女儿学绣。一枝枝、不教花瘦。甚无情,便下得,雨僝风僽。向园林、铺作地衣红绉。
> 而今春似,轻薄荡子难久。记前时、送春归后。把春波,都酿作,一江醇酎。约清愁、杨柳岸边相候。
辛弃疾将“昨日之春”拟人为学绣的少女,天真烂漫,将花儿绣得丰满艳丽;而“今日之春”则被拟为“轻薄荡子”,短暂易逝。这种拟人化的对比,形象地阐释了美好事物易逝的哲理。结尾更是奇崛,要将一江春水酿成醇酒,与“清愁”相约共饮,在充满童趣和酒意的想象中,完成了对“春愁”这一传统主题的超越,展现出一种通达、豪迈的宇宙观和人生观。
结论
综上所述,拟人手法在宋词中的成熟运用,是咏物词实现艺术飞跃的核心动力。它将物从被凝视的客体,转变为能够与词人同呼吸、共命运的主体。通过这一手法,宋代词人不仅精准地捕捉了物的“形态”,更深刻地揭示了物的“神魂”,并借此淋漓尽致地抒发了自我的情感、品格与哲思,最终将咏物词锻造为一种物我同一、情志与理趣兼备的至高艺术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