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这是一篇关于民国新文学家如何评价与学习宋词的专业文章。
民国新文学家对宋词的矛盾姿态:在批判中继承与学习
民国时期,在“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狂飙中,传统文化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整体性批判。作为旧文学代表的“宋词”,自然也被置于新文学家们的审视镜之下。然而,一个看似矛盾却深刻的现象是,以胡适、俞平伯为代表的新文学奠基者们,一方面在理论上对宋词进行犀利的批判与“价值重估”,另一方面又在创作实践与学术研究中,对其进行深入的学习、借鉴与现代化转换。这种“批判性继承”的态度,构成了他们与宋词关系的核心。
一、 理论上的批判与价值重估
新文学家们对宋词的首要姿态是批判性的。他们站在“文学革命”的立场上,以“白话文”、“平民文学”和“表现人生”为标尺,对宋词为代表的旧词传统进行了严厉的剖析。
1. 胡适:以“白话文学史观”梳理词史
作为新文学运动的旗手,胡适对宋词的批评最为系统,也最具影响力。他并非全盘否定宋词,而是运用其 “白话文学史观” 对词史进行了一次彻底的梳理和价值重估。
* 核心观点:胡适认为,中国文学史是一部“活文学”(白话文学)不断取代“死文学”(模仿的、僵化的文学)的历史。他将词的地位提高,认为词是宋代的“活文学”代表,但其内部也存在“白话”与“古典”的路线斗争。
* 批判焦点:
* 批判南宋词之“滥调”与“模仿”:胡适极力贬斥以吴文英、王沂孙等为代表的南宋典雅词派,认为他们的词“模仿古人”、“毫无生气”、“满是套语滥调”,是“词匠的词”,走上了古典文学的绝路。
* 推崇北宋词之“鲜活”与“自然”:与此相对,他高度赞扬苏轼、辛弃疾、李清照、朱敦儒等北宋及南渡词人,认为他们的作品 “多用白话”、“意境新鲜”、“有个性、有情感” ,是词中真正的精华。
* 实际案例:在《词选》中,胡适对比评价苏轼与吴文英。他盛赞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和《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是“绝好的白话词”,意境开阔,语言奔放。而对于吴文英的《唐多令·何处合成愁》,他则批评其“‘心上秋’是愁字,是灯谜一类的东西”,认为这种文字游戏毫无文学价值。这种鲜明的褒贬,旨在为“活文学”张目,为新诗创作寻找历史的盟友。
2. 俞平伯:对“词之局限”的深刻反思
作为词学大家俞陛云之子,俞平伯对词体的理解更为精深内行,其批判也更侧重于词作为一种文体的内在局限。
* 核心观点:俞平伯认为,词在发展过程中形成了 “狭深”的美学特质,这既是其优点,也是其致命的缺点。
* 批判焦点:
* 题材狭窄:词过于集中在“伤春悲秋、相思别离”的个人情感领域,缺乏对广阔社会人生的关照。
* 意境雷同:由于题材和表现手法的固化,词境容易陷入重复和模式化,“说来说去,不过是那一点愁绪”,缺乏新的思想与境界。
* 实际案例:俞平伯在《葺芷缭衡室读词札记》中分析周邦彦的词,一方面肯定其音律和技巧的精湛,另一方面也指出其内容多局限于“玉艳珠鲜”的闺阁情愁,格局不大。他认为,这种精致化的倾向,最终限制了词体的进一步发展。
二、 实践中的学习与创造性转化
尽管在理论上多有批判,但新文学家们几乎无一例外地从宋词中汲取了丰厚的艺术营养,并将其融入自己的新诗创作与学术研究之中。
1. 胡适:新诗创作中的“词体经验”渗透
胡适倡导“诗体大解放”,但他的新诗尝试,明显带有从宋词(尤其是他推崇的白话词)中脱胎而来的痕迹。
* 学习方式:他学习苏轼、辛弃疾等人以文为词、不拘格套的精神,将明白晓畅的语言和说理成分引入新诗。
* 实际案例:胡适的新诗《鸽子》:
> 云淡天高,好一片晚秋天气!/ 有一群鸽子,在空中游戏。/ 看他们三三两两,/ 回环来往,/ 夷犹如意,—— / 忽地里,翻身映日,白羽衬青天,十分鲜丽!
这首诗的意境清新、语言流畅,其白描手法和豁达的意趣,与苏轼某些清旷的小词(如《鹧鸪天·林断山明竹隐墙》)在精神气质上息息相通。他是在用白话实践宋词中“活”的传统。
2. 俞平伯:学术研究与创作实践的深度融合
俞平伯的路径更为典型,他是一位“知行合一”的学者型诗人。他通过严谨的校勘、笺注和赏析,深入宋词的内核,再将所得化用于自己的新诗和散文中。
* 学习方式:
* 学术研究:他著有《读词偶得》、《清真词释》等专著,对周邦彦、李清照等词人进行精细入微的艺术分析。这种研究本身,就是一种最深层次的学习。
* 创作转化:他的新诗和散文,极大地吸收了宋词的意象系统、意境营造和韵律感。
* 实际案例:俞平伯的著名散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通篇弥漫着一种古典而朦胧的意境。文中如 “那电灯下的人物,只觉像蚂蚁一般,更不去萦念。”“黯淡的水光,像梦一般;那偶然闪烁着的光芒,就是梦的眼睛了。” 这样的句子,其意象的选取(水光、梦、灯影)、情感的微妙与怅惘,都与秦观、晏几道等人的婉约词境高度神似。他成功地将宋词的“心绪”和“意境”现代化了,转化为现代散文的肌理。
结论
总而言之,民国新文学家对宋词的态度是复杂而辩证的。他们并非简单的“打倒”或“拥护”,而是进行了一场 “批判性继承” 。胡适以“历史的眼光”为宋词“解毒”,从中剥离出“白话的、活的”传统,以支援新文学建设;而俞平伯则以“艺术的眼光”为宋词“输血”,深入其堂奥,并将其美学精髓创造性转化为现代文学的语言和意境。 他们的工作,共同完成了对宋词这一伟大传统的现代化解读与转化,使其不再是僵化的古董,而是可以对话、借鉴并滋养新文学的活的资源。这一过程,深刻地定义了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古今演变的基本范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