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这是一篇关于崔莺莺《告绝诗》中决绝告别艺术的专业分析文章。
崔莺莺《告绝诗》:“弃置今何道”中的决绝告别与女性尊严
在中国古典文学的长河中,崔莺莺的形象因《西厢记》的圆满结局而深入人心。然而,历史中的原型人物,那位真实的崔莺莺,其命运却更为幽怨与刚烈。她留给世人的一首《告绝诗》,短短二十字,却如一把锋利的匕首,剖开了爱情幻灭后的清醒与尊严。其中,“弃置今何道”一句,更是全诗的灵魂,开启了一场极具力量感的决绝告别。
一、 诗篇背景与文本细读
在元稹的传奇小说《莺莺传》(又名《会真记》)中,张生对崔莺莺始乱终弃,并在赴京赶考后另娶高门。在得知张生即将另娶他人后,崔莺莺写下了这首《告绝诗》作为回应:
“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
全诗语言平实,却蕴含着巨大的情感张力。我们逐句来看:
* “弃置今何道”:这句是全文的纲领,也是决绝态度的总宣言。“弃置”二字,毫不避讳地指出了自己被抛弃、被搁置的残酷现实。它不粉饰,不婉转,直接承认关系的终结源于对方的背弃。而“今何道”三字,更是精妙——“如今还有什么可说的?” 这是一种充满疲惫与不屑的反问。它斩断了所有无意义的争辩、质问与哭诉,表明沟通的桥梁已彻底断裂,任何言语在既成的背叛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 “当时且自亲”:这是对过往的回顾,带有强烈的反思与讽刺意味。“当时”与“今”形成鲜明对比。“且自亲”意为“当初是你自己主动来亲近我的”。这句话将责任的部分归属清晰地指向对方,揭露了张生当初的热烈追求与今日的冷酷抛弃所形成的巨大反差,消解了负心行为的一切合理性。
* “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这是告别后的赠言,也是最具风度与杀伤力的反击。她劝对方,把你曾经对待我的那份情意,拿去好好疼爱、珍惜你现在的妻子吧。这看似大度的祝福,实则是最高级别的讽刺与切割。她不仅将过去的感情彻底“物归原主”,还暗示了对方情感的廉价与可复制性。同时,她也借此完成了自我情感的清算,表明自己不再需要、也不再留恋这份已变质的情感。
二、 “弃置今何道”中的决绝艺术
这句开场白之所以决绝,在于它同时完成了三个层面的告别:
1. 对情感的决绝:从哀怨到清醒的跨越
传统弃妇诗多沉浸在“怨而不怒”的哀伤氛围中,如《诗经·氓》中的“于嗟女兮,无与士耽”。但崔莺莺跳出了这一模式。“今何道” 的诘问,标志着她从情感的漩涡中抽身而出,转向了理性的冷静。她不再纠结于“为什么”,而是直面“已如此”的现实。这种从感性哀怨到理性清醒的转变,是决绝的心理基础。
2. 对关系的决绝:单方面宣布终结
她没有乞求,没有挽留,而是用一句“今何道”单方面关闭了对话的大门。这是一种主动的情感隔离。她通过拒绝沟通,宣告了关系的死亡,从而在心理上夺回了主动权。被抛弃的是她的身体,但她率先抛弃了这段已然无望的关系。
3. 对自我的决绝:重塑尊严的宣言
最深刻的决绝,往往是对旧日沉溺之自我的告别。承认“弃置”,需要巨大的勇气,这意味着她彻底放弃了“破镜重圆”的幻想。通过承认失败,她反而捍卫了最后的尊严。她的决绝,不是为了惩罚对方,而是为了拯救自己,从一个爱情的受害者,转变为一个有力量结束这一切的主体。
三、 文学史上的回响:实际案例对比分析
崔莺莺的这种决绝,在中国古代女性书写中并非孤例,但各自呈现出不同的姿态。
案例一:崔莺莺 vs. 《诗经·氓》中的女子
《氓》中的女子同样遭遇背弃,她的告别是“反是不思,亦已焉哉!”(你违背誓言不念旧情,那就算了吧!)。这同样是一种决绝,但更侧重于情绪的宣泄与决断的宣告。而崔莺莺的“弃置今何道”则更进一层,它带有一种冷峻的审视与理性的蔑视,其风度之下是更彻底的离心。
案例二:崔莺莺 vs. 唐代名妓鱼玄机
鱼玄机在被李亿抛弃后,写下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的千古悲音。她的反应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放纵与对抗,其诗作《赠邻女》中“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充满了愤激与挑战意味。相比之下,崔莺莺的决绝是内敛的、高傲的。她不向外寻求报复或替代,而是向内完成切割与封存,其姿态更符合士族女性的身份,也更具一种悲剧性的高贵。
案例三:崔莺莺 vs. 汉代卓文君
卓文君在得知司马相如欲纳妾时,写下了《白头吟》,“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并附上“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的期望。卓文君的决绝中带有规劝与挽回的意图,是一种以退为进的策略。而崔莺莺的处境是挽回无望,她的决绝是终点式的、不留余地的。她的诗里没有期望,只有结束。
结论
“弃置今何道” 这五个字,因此成为中国古代女性文学中一声石破天惊的惊雷。它不仅仅是一句诗,更是一个标志性的姿态。崔莺莺通过这首诗,完成了一次极具现代意义的告别:她拒绝扮演悲情角色,拒绝在回忆中腐烂。她用最简洁的语言,承担了最残酷的真相,维护了在崩塌的爱情中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东西——个体的尊严与精神的独立。
她的告别,之所以如此决绝而有力,正在于其核心不是“恨”,而是“弃”——主动舍弃那段不值得的关系,以及那个曾经沉溺于关系中的自己。这正是《告绝诗》历经千年,依然能震撼现代读者心灵的根本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