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这是一篇关于白居易“老妪能解”风格是否降低了艺术水准的专业探讨文章。
—
白居易的“老妪能解”:是降低了艺术水准,还是开创了诗歌新境?
在中国文学史上,中唐诗人白居易以其独特的诗风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他追求诗歌语言的平易近人,主张“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并留下了其诗作必使“老妪能解”的佳话。这一文学主张与实践,在后世引发了持续的讨论:这种力求通俗的追求,是否以牺牲艺术水准为代价?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不能简单地以“是”或“否”论断,而需深入其创作实践与文学理念的内部进行剖析。
一、何为“老妪能解”?—— 一种自觉的文学选择
“老妪能解”并非一个偶然的创作现象,而是白居易与新乐府运动同仁们自觉的文学追求。其核心在于:
1. 内容上的现实主义关怀:诗歌应反映社会现实,传达民间疾苦,发挥“补察时政,泄导人情”的社会功能。
2. 语言上的平易流畅:摒弃当时诗坛盛行的艰深晦涩、雕章琢句之风,采用清晰明快、接近口语的语言。
3. 传播上的大众化目标:让诗歌走出文人书斋,成为能被更广泛阶层(包括不识字的妇孺)理解和传唱的艺术形式。
这一选择,本身就包含了对诗歌艺术价值的重新定义——艺术价值不仅在于形式的精妙,更在于其社会介入的深度与广度。
二、案例分析:“老妪能解”下的艺术巅峰
认为“老妪能解”降低了艺术水准的观点,往往预设了“艺术性”等同于“语言的复杂性”。然而,白居易的许多代表作恰恰证明,平易的语言同样可以承载深刻的思想与高超的艺术技巧。
实际案例一:《卖炭翁》
> 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
> 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
> 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
> 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
* 语言分析:全诗几乎没有生僻字词,叙事清晰,如同白话讲故事。对老翁外貌、心理的刻画,用语极其朴素。
* 艺术成就:
* 白描手法:“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仅用十四个字,一个饱经风霜的劳动者形象便跃然纸上,这是极简主义带来的震撼力。
* 心理刻画:“心忧炭贱愿天寒”一句,以最朴素的矛盾心理,深刻揭示了底层人民在生存重压下的无奈与辛酸,产生了强烈的艺术张力。
* 叙事结构:平铺直叙中蕴含戏剧性转折,从“晓驾炭车辗冰辙”的希望,到“一车炭,千余斤”被掠夺的绝望,不动声色中完成了对官市之恶的控诉。
结论:《卖炭翁》的语言是老妪能解的,但其塑造的形象之生动、揭示的社会矛盾之深刻、引发的情感共鸣之强烈,都达到了极高的艺术境界。它的力量正源于其不加雕饰的真实感。
实际案例二:《琵琶行》
> 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 ……
>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 语言分析:即便是描写抽象复杂的音乐,白居易也极少使用佶屈聱牙的典故或词汇,而是采用一系列精妙的比喻(急雨、私语、珠落玉盘),将听觉感受转化为视觉和触觉形象。
* 艺术成就:
* 通感修辞:将无形的音乐化为有形的自然景象,这种手法本身就极具创造性,且因其比喻的贴切与通俗,使得读者能瞬间心领神会。
* 情感共鸣:“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这句平白如话的感慨,因其道出了人类共通的漂泊感与知己情,而成为千古绝唱。它的艺术感染力,超越了任何华丽的辞藻。
结论:《琵琶行》证明,“老妪能解”并非不能处理高雅、复杂的题材。相反,它通过精准的意象和真挚的情感,达到了“雅俗共赏”的至高艺术效果。
三、辨析:“通俗”不等于“庸俗”或“粗浅”
批评者常将“通俗”与“庸俗”、“粗浅”划等号,这是对白居易诗学的误解。
* 通俗是手段,而非目的:其目的是为了更好地实现诗歌的讽喻与教化功能。语言是载体,内容的深度和情感的真挚才是核心。
* 平易背后是匠心:将复杂的思想与情感用最简洁、最准确的语言表达出来,需要更高的语言驾驭能力和艺术提炼功力。所谓“看似平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王安石语),正是此理。
* 艺术标准的多元化:如果艺术水准仅由辞藻的华丽、用典的深奥来定义,那么文学将沦为少数人的文字游戏。白居易拓宽了诗歌艺术的评价维度,将社会影响力、情感共鸣度与形式的大众接受度也纳入其中。
结论:一种伟大的平衡与开拓
综上所述,白居易的“老妪能解”非但没有降低其诗作的艺术水准,反而成就了他独特的艺术风格,并极大地拓展了诗歌的表现力和生命力。
他成功地在艺术的精致性与传播的广泛性、思想的深刻性与语言的平易性之间找到了一个完美的平衡点。他的诗作证明了,最伟大的艺术可以,也应当是从最普遍的人性中生发,并能被最广大的心灵所感知。
因此,“老妪能解”不是一种降低,而是一种升华。它将诗歌从庙堂之上拉回到人间烟火,让文学真正成为了“人学”。这不仅是白居易个人的艺术成就,更是中国文学史上一次具有深远意义的民主性启蒙与现实主义开拓。